鲁迅是星宿哩下凡,但鲁迅古文底子好,用起来还是舒服

鲁迅是星宿哩下凡,但鲁迅古文底子好,用起来还是舒服

鲁迅(1881.09.25~1936.10.19)

有一次我俩又谈起鲁迅,他送我下楼时说:“这帮赤佬哪里是鲁迅对手,人家鲁迅是星宿下凡哩!”

——陈丹青

木心谈鲁迅

今文,古文,把它焊接起来,那疤痕是很好看的。

鲁迅时代,否认古文,但鲁迅古文底子好,用起来还是舒服。

鲁迅早年受尼采启示,他的才华品格也合乎尼采,后来半途而废,晚年鲁迅,尼采的影响完全消失。

中国的鲁迅、王国维,都崇拜过尼采,后来一点尼采的影子也没有。王国维说尼采比成吉思汗伟大——这说到哪里去了。

中国的教育家,启蒙师,思想家,是谁?

最杰出的是鲁迅,但他把生命问题缩小了,是“救救孩子”……这些“五四”时期的老人,后来连“救救孩子”也不说了。

一句话,我老是讲:宇宙观决定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人生观,人生观决定艺术观、政治观、爱情观……但是政客是从政治观出发,决定人生、世界、宇宙观,然后拿来为他们的政治观服务。

可是老庄就是从宇宙观开始一路决定下来。

鲁迅他们,是从人生观半路杀出来的,世界观不成熟,更没有宇宙观。他们往往容易为政治观说服,拉过去。

国民党的“仁义礼智信”,“新生活运动”,都是政治需要的伦理把戏。政治家,清一色都是乐观主义。我谓之“不要脸的乐观主义”。

列宁知道爱因斯坦出了相对论,焦急万分,问党内有没有人可以驳倒相对论。

鲁迅的世界观、宇宙观,有一度和佛教“touch”(触摸)了一下,就避开来。尼采也碰过一下,避开来。他们都急着要去建立他们的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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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评《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好!

“史家之绝唱”,即历史真实性,是对客体的观察、凝想。“无韵之离骚”,即艺术的真实性。《史记》中最上乘、最精彩的几篇,恰好合一,双重连接了这个标准,如《项羽本纪》。

说到这儿,要说几句司马迁的坏话:他的伟大,是有限的,他的精神来源是孔老二,是儒家精神,用儒镜照史,是迂腐的。

他能以孔子论照,何不以老子论照?试想,如果司马迁这面镜不是孔牌,而是李牌,不是“好政府主义”,而是“无政府主义”,那么,以司马迁的才华气度,则《史记》无可估量地伟大。以唯物史观的说法,这叫做司马迁的“历史局限性”。

再看鲁迅之评,过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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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魏晋风度,就在那些高士艺术与人生的一元论。这一点,世界上其他国家、民族的艺术家似乎都没有做得那么彻底——这也算我的新发现。

所以,真想与鲁迅先生谈谈。

他在厦门大学的讲演,《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真称得上“言不及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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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鼠目寸光的人,不可能悲观。

所谓怀疑,悲观是个开场。然后是什么呢?西方没有完成。尼采刚刚开始叫起来:“一切重新估价。”但也才刚刚叫起来。

悲剧,简单地讲,是人与命运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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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你看!”说对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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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写遍欧洲各国,中国人写不到外国去。

莎士比亚心中的人性,是世界性的,中国戏剧家就知道中国人?中国人地方性的局限,在古代是不幸,至今,中国人没有写透外国的。

鲁迅几乎不写日本,巴金吃着法国面包来写中国。当代中国人是中国乡巴佬。中国人爱说“守身如玉”,其实是“守身如土”。古代呢,就是三从四德。

莎士比亚,放之四海而皆准。中国元曲,放之四海而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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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浪漫时代都敬重豪杰。

司马迁的《刺客列传》、《游侠列传》,直接影响唐传奇。

司马迁就是大豪侠,为李陵仗义一事,我以为最是豪侠。

历史上的昏君、妖妃、贪官、污吏在,更使历代百姓盼望豪侠,哪怕是在小说里透一口怨气恶气。

没有一个时代不向往豪侠,秋瑾、鲁迅,都应列为豪侠,在座诸位也不乏豪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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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的命运,想想可怜,好作品,总是被误解曲解的。

历代红学家靠红学吃饭,鲁迅就挖苦过他们,鲁迅没有来得及论一论《红楼梦》——他不适宜做这件事,曹雪芹的“色”、“空”观念,鲁迅排斥的——只有王国维初步触到问题,因他用了叔本华、尼采的方法,但用得不熟练。

看似哲学观点,还是佛学观点。

宗教这点东西,不足以讲《红楼梦》的丰富层面。

宗教不在乎现实世界,艺术却要面对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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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在艺术中的位置是什么?我认为:直接的、有具体对象的讽刺,是不艺术的。但丁、歌德,有过很多讽刺诗(歌德曾和席勒天天写讽刺诗),被遗忘了。但《神曲》、《浮士德》流传,伟大。

鲁迅的大量讽刺文,对象太具体,今日没有人看了。

大的叛逆,要找大的主题。攻击上帝的,是尼采。攻击宇宙的,是老子。他们从来不肯指具体的人、事。

原则:攻大的,不攻小的;攻抽象的,不攻具体的。

我也气过、攻击过很多人事,但终于放进抽屉,不发表,不抬举他们——要找大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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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批点《红楼梦》,就隐掉了真姓名,金圣叹定名“才子书”,只谈作品,不谈作者。

自己不成熟的青年人,常有偷窥癖,因为自己空泛。

艺术上的好事家,如鲁迅所言,是把姑嫂婆媳的嘁嘁喳喳搬到文坛上来。

中国的红学,大抵是嘁嘁喳喳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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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是星宿哩下凡,但鲁迅古文底子好,用起来还是舒服

怀疑主义世家的长长谱系,到了拜伦,是出了英雄好汉。

李白、杜甫,不属于怀疑主义世家,想做伟人受佛家思想影响很深的唐代诗人,没做成,诗仙、诗圣也。

金圣叹、李贽等等是怀疑主义者,但本钱不够。

战国以后,中国没有出大思想家。

鲁迅,是一个人物。他早期的思想宣言《摩罗诗力说》,就对拜伦大为赞扬,以为要救中国,必须提倡“恶魔精神”,可惜鲁迅先生的抱负只在反帝反封建受佛家思想影响很深的唐代诗人,可惜他刚刚开始怀疑,就找到了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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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真的是为人生而艺术吗?他的人生观还是比较狭隘的。

他对人生的回答,还是比较起码的。

徐志摩真的为艺术而艺术吗?他和艺术根本是一种游离的状态,没门儿。他的出国,不过是旅游,他的东西,没有点,没有面,没有线。

所谓江南才子,他不过是“佳人”心目中的“才子”受佛家思想影响很深的唐代诗人,鲁迅根本瞧不起他。

他的所有东西都是浮光掠影。

总之,一个文学家,人生看透了,艺术成熟了,还有什么为人生为艺术?都是人生,都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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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让我想起鲁迅。

所谓短兵相接,我总认为是报界巨擘的事,大文学家、思想家,除非实在让不开,则挺身而出,但总不必纠缠。

大骨节眼,大转折点,“投一光辉”才好,这才是为先驱——海上的灯塔一定要有高度,不能低于水面,而且一定是固定不动的,不能游来游去。

我看鲁迅杂文,痛快;你们看,快而不痛;到下一代,不痛不快——而今灯塔在动,高度不高,其间不过一百年。

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以为,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

我不是灯塔,但可以小小发点光,充充浮标。我的象牙塔移到海上,可以作灯塔。

真的灯塔,是象牙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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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读完《穷人》,也叫起来。

要从近代的几位文学大人物中挑选值得探索的人物,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当时真正理解他的人(指文学家)很少。别林斯基受不了他对人性剖析的无情。

后来的高尔基以为陀氏是恶的天才,中国则由鲁迅为代表,认为陀氏是残忍的。

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

尼采,纪德鲁迅是星宿哩下凡,但鲁迅古文底子好,用起来还是舒服,一看之下,就对陀氏拜倒。尼采说,陀氏是“在心理学上唯一可以教我的人”。

越到近代,陀氏的研究者、崇拜者越多,而陀氏的世界,仍然大有研究的余地和处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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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的短篇,写得太通俗。

一定要说他的成就,现在冷静比较,比下去了。

鲁迅是星宿哩下凡,但鲁迅古文底子好,用起来还是舒服

鲁迅说契诃夫的小说是“含泪的微笑”,中学水准。

我以为,文学不需要含泪,也不需要微笑。

艺术是不哭,也不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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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和世界不同步。中国不会浪漫、唯美,给唐宋人浪漫、唯美去了。

写实倒是有过了,但鲁迅、茅盾、巴金,才不如陀氏、托氏高。

鲁迅的诗和哲学的底子不够,写不成长篇。

前面得有古典浪漫,而后现实写实,才会有唯美象征。

但中国也有人追求过唯美、象征。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冯至、闻一多、艾青。张闻天翻译过王尔德,楚图南翻译尼采。

中国近代文学:琳琅满目,一片荒凉。

靠文学艺术来解决社会问题,开始就打错算盘。

我从来不想靠笔济世救人。鲁迅,论文学改造国民性,完全失败。

可是鲁迅的文学,无疑是“五四”以来第一人。

如果1980年我在巴黎,我不参加萨特葬礼。与我无关。回想鲁迅之死,抬头的抬头,抬脚的抬脚,后来哪个成了器?当时送丧者也算得万人空巷,都哭,发誓要继承鲁迅先生的遗志,什么“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什么“路是人走出来的”,现在呢?

尸身上盖的旗——“民族魂”。一个国家靠一个人来作魂,莫大的讽刺,而且肉麻。

这又像题内又像题外的话(提上提下),是要你们懂事。懂什么事?人活在世界上,要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尺度

你可以不按这个尺度生活,但你要知道这个尺度。

通俗讲,你可以在现实中找问题。

你看周围男男女女,他们有尺度吗?所谓尺度,就是整个的标准。

总之,对生命,对人类,过分的悲观,过分的乐观,都是不诚实的。

看清世界荒谬,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

看清了,不是感到恶心,而是会心一笑。

中国古代的智者是悲观而快乐的。

萨特的《恶心》是一种装出来的病态,可当时的欧洲怎会被感动?世界荒谬,十九世纪早就讲过。

所以结论是灰心丧气的:一代的智慧,传不到下一代。一代归一代。

鲁迅看港台文学,会喜欢吗?要骂的。可是鲁迅要救的孩子,喜欢三毛。

鲁迅把希望寄托在未来,这就是他的未来。

整个古代的文化、艺术品,能留到现在,好危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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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幽默”不是作家自己提出的,是别人这么说,他们就认了。

鲁迅是星宿哩下凡,但鲁迅古文底子好,用起来还是舒服

这批人对现实失望、绝望,对未来幻灭、恐惧。他们认为人的自由、尊严、价值,都失去了。他们以沉重的心情把现实的恶夸大,写出来。以黑色的心态,用文字幽默,是悲愤痛苦的幽默。

鲁迅的幽默有类似倾向,但鲁迅不能称为绝望者。他有红的成分,黑多红少,鲁迅是紫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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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人学。学了三年五年,还不明人性,谈不上爱人。

文学,除了读,最好是写作。日记、笔记、通信,都是练习。但总不如写诗写文章好。

因为诗文一稿二稿改,哪有把自己的日记改来改去的?鲁迅写——喝豆浆一枚,八分钱——那么当然八分钱,有什么好改的。

我这么说,是有点挖苦的。他们写这些琐事,有点“浮生六记”的味道。

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信,信呢,是写给别人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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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以来,中国够分量的评论家一个也没有啊!出了一个战士,鲁迅先生,出了一个教育家,蔡元培先生。

鲁迅没有担当这些,热心于枝枝节节,说得再好,还是枝枝节节。

让鲁迅评论,他也担当不起来。鲁迅在文学上缺乏自己的理论,也缺乏世界性的艺术观。

谈绘画鲁迅是星宿哩下凡,但鲁迅古文底子好,用起来还是舒服,谈到木刻为止。

对音乐,鲁迅从来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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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在座将来都会给自己的作品集写序。或请人写,或自己写。或两个三个序,五六个序都有的。我的体会,最好是自己写。

写序是很快乐的事。什么快乐呢?自我居高临下。

(写日记,是写给自己的信)写序,是该比自己高得多了,有一种快感。鲁迅,我最喜欢看他的序、后记。很见性情,很见骨子。

“我要写序了,我要写序了!”这样写不好序。

讲演,事先也不能想。

序怎么写呢?写不出怎么办呢?写不出——后来就写出来了。

中国书序言,往往请人写。古书中不乏好序,很得体。新文化运动以来,以鲁迅的序最好,跋、后记,都好。但他不把这些作为文学作品看,还不完全自觉。“序”应该写成像一个蛋糕上的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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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唐宋之后,中国直接进入十九世纪,接受世界文学影响——那可精彩啦!可是空掉这么一大段。

一句话:唯有天才才能接受影响(只有健全的胃口才能消化影响)。敦煌、云冈,受到多少外来文化的影响!鲁迅之为鲁迅,他是受益于俄国文学的影响,写好了短篇小说。他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也一流。但他接受得有限,成就也有限。

与鲁迅同代的,郁达夫学卢梭,郭沫若学歌德,茅盾学左拉,巴金学罗曼·罗兰——学得怎样?

第一心不诚,第二才不足。

讲到斯堪的纳维亚文学,时时刻刻想到北欧如何受到南欧影响——北欧文学的高度出现了。

再说一遍:艺术家是敏于受影响的。

再添一句:受了影响而卓然独立的,是天才。

过去没有受过影响,现在补受也不迟。受了影响,不要怕自己不能独立。我曾模仿塞尚十年,和纪德交往二十年,信服尼采三十年,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凭这点死心塌地,我慢慢建立了自己。不要怕受影响。

“智者,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