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鼓应: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回归传统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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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鼓应是享誉国际的道家文化学者。

陈鼓应: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回归传统文化了?

这是2016年12月3日,陈鼓应在深圳参加“儒学的当代理论与实践——汤一介思想国际学术会议”之后接受记者采访的文章。陈先生81岁高龄,精神矍铄、风趣幽默,他依然在推广“道文化”的路途上,呕心沥血,上下求索。

上世纪30年代,母亲在鼓浪屿怀上他,故取名鼓应。他的治学生涯萌芽于私塾,开始于台湾大学哲学系。他骨子里悲天悯人,平生古道热肠。年轻时,热衷时政,仗义执言,力图改变社会。人权与主权,民主与民族,贯穿着陈先生的一生,造次颠沛皆由之而来。

他是研习西方哲学起家,绕了一圈,却最终成为道家文化的践行者。他说:“当下的中国,整个社会价值在向西方潮流、物质化的方向迈进。那样一个机械化的生活,我们传统的审美情调、人文精神被冲淡了。这很令人悲伤。”

童年里的清明雨, 润泽心灵细无声

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反而回归传统文化了呢?

陈鼓应:我在台湾大学学习的是西方哲学。台大哲研所毕业之后,1963年我到台湾文化大学哲学系任教。1966年,我的老师殷海光是台湾思想界的领军人物,因抨击时政而遭台湾当局禁止授课,特务机关整肃“殷党”,将我和刘福增等几个殷门弟子一并清出校园。当时,我的第一个孩子刚出生,生活窘迫,我还急出了严重的胃溃疡。

直到1969年,我才得遇贵人查良钊。査良钊把我引荐给台大校长钱思亮,说明“此人并没有思想问题”。其实,不是思想有没有问题,而是当时根本就没有思想。由此,我在台大哲学系谋得教职。失业的3年,也并非全无收获,为解决生计问题,东奔西跑,兼课度日,也开始着手为台湾商务印书馆编纂老子庄子的今注今译。如果不是那一段的坎坷,我可能不会那么快出学术成果,这也印证了老庄的哲学观点——祸兮福之所倚。

陈鼓应: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回归传统文化了?

然,福兮祸之所伏。我没有想到,另一个更大的政治风波正在酝酿, 1973年的“台大哲学系事件”,让我跌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之后长达20年才得以平反。

当年台大的很多老师都来自于北大、清华、中央大学等,秉承了“五四”新文化的独立民主精神。上世纪60年代,在高压的政治空气之下,知识分子噤若寒蝉,但在上世纪70年代初,因为反抗美国将钓鱼岛划给日本的“保钓运动”,沉默打破。因为参与“保钓运动”,1979年,我远走美国,却被取消回台签证,不得返乡。后经杜维明推荐,我来到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做研究。

没来美国的时候,对美国充满了期待。我是学西方哲学的,当时认为,美国就是自由民主的乐土。但是真正到了美国,我却真切地体会到,这世上没有真正的自由民主,自由自由,多少人假而以行恶。

这个时候,我时常想起我的家乡,福建长汀。

最让我难忘的是清明节。我的祖上是从河南迁到福建的,传到我已将近第二十代。每年的清明节,全家翻山越岭,坐渡船来到供奉祖先的祠堂,祭拜祖先。我家乡的村民大多没有受过教育,但行为方式通过家庭这个链条代代相传。无需警察或特务,村里就能很好地维持秩序。

当我回归传统,研习典籍的时候,就像老鼠跌入米缸一样。西方有位学者叫理查·塔那斯,他写过一本书叫做《西方心灵的激情》,在这本书的序言里,理查·塔那斯写到“我们的心灵迷茫,应该要寻找文化的根 。”理查还强调了西方哲学的阳刚之气和男性中心。这引起了我很大的共鸣。

老子就是讲柔的,东西方要互补。

记者:童年的乡村生活给您很大的影响?

陈鼓应:我成长在一个内忧外患的年代,从四五岁有记忆开始,我脑海中的画面就是日本飞机呼啸。我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山区,却遭到无端的轰炸,母亲拉着我东奔西跑,房屋被炸毁,平民百姓遭到伤亡。

我后来民族意识的萌发,也植根于这段幼年的记忆。

14岁时,因为父亲经商,我和妹妹随父母一家四口迁居台湾。

农村给我的感觉是亲切怡人的。在私塾里,我接受了传统启蒙教育,摇头晃脑地背诵四书五经。在田间地头,我赤着脚到处奔跑,在山坡上放牛,在池塘边捕鱼。

陈鼓应: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回归传统文化了?

农村的生活,四季分明,晚上看星星、看月亮,联想到司马迁的话老庄开创的道家思想在当今时代的意义和价值,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小时候,我受父母影响,受整个村子的影响,“尊尊亲亲”的宗法伦理渗透在我的血液里面。直到现在我没什么宗教信仰,但我一直继承了祖先崇拜的习俗。所以我希望现代化不要太城市化老庄开创的道家思想在当今时代的意义和价值,把农村的祠堂都给毁了,那是我们千百年来精神维系的一个中心。

陈鼓应: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回归传统文化了?

概念哲学和想象哲学,注庄子比注老子更“劳心”

记者:陈先生所著《老子今注今译》《庄子今注今译》为学界所推重,为读者所钟爱陈鼓应: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回归传统文化了?,是当代最重要的老庄注本。

陈鼓应:就说《庄子》吧,郭象《庄子注》、成玄英《庄子注疏》、憨山(即释德清)《庄子内篇注》、郭庆藩《庄子集释》等,是历代最重要的一些注本。前人的注疏各有长处,也都会有一些不足甚至偏颇,但无论怎么说,都非常重要。

早先有人受到意识形态影响,从唯物、唯心角度去批判,其注本里也有很多今注今译跟解读,其中百分之七十都是扭曲的陈鼓应: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回归传统文化了?,但是也有好的地方,那些好的地方我也会采用。

前人注解老庄,有时候一个字、一句话,会出现两种三种四种不同的解读。我会把几种解读根据版本不同和时间先后列出来,供读者参考。

先是汇总、比较历代注老庄的成果,然后我会进入老庄的精神天地,找寻其语境意义。比如《庄子》“去以六月息者也”,很多人依据郭象的意见,把“息”当作休息,大鹏一飞九万里,飞半年才休息。只有明代的憨山认为,“息”是风的意思,后来历代很多学者也认为,“息”应该作风讲。把不同解读陈列出来以后,我自己选择一个,不一定对,但是我会根据语脉的意义做解读,供各位参考。

记者:您早年研习西方哲学,在注解时,是否也加入西方哲学的一些思想和方法论?

陈鼓应:进入现代社会,老庄孔孟已经属于整个“地球村”,经典本身就在东西文化交流当中不断得到诠释

我从尼采进入庄子,同时还受到存在主义的影响,所以我的译注把一些现代思想灌注进了字里行间,把我所欣赏的自由精神、民主理念融合进去,并且渗透着我个人的思想情感和人生体验。

陈鼓应: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回归传统文化了?

各家诠释各有不同,年轻人如果肯下功夫,最好多读一些,具备了一定基础之后,就有自己的体会。尤其是《庄子》,读一辈子也不为过。

记者:注疏古已有之,译文则随着白话文的兴起而出现。您觉得白话译文会影响读者对典籍的理解吗?

陈鼓应:现代观念跟古代思想,白话文跟文言文,多少都会有一些距离。尤其大陆因为“文革”致使古籍的阅读出现过断层,相当一段时间里充斥着过多的意识形态。

通过今注今译,可以更直接地阅读这些典籍,毕竟现在人们习惯于使用白话,要进入历史情境了解古代思想,借助于这样一个阶梯或者桥梁比较方便。

承接古代的文化遗产,可以扩充现代人生命的内涵。在我所处的时代,许多前辈先生做译注的工作。他们大多是中文系资深的教授,小学(文字学、声韵学、训诂学统称为小学)功底非常好。我念哲学就缺乏小学的训练,只有参考很多的古注。

因为我接受哲学的训练,所以我的注解总不免带些现代的诠释,融进去我自己的心情、观点、看法,这可能是不同的地方。我在那个时代追求自由民主,有意无意间会把自己的感受放进去。但是我非常小心谨慎,不去扭曲原文。

有些东西在历史上受到了扭曲,比如老子思想就被看成是阴谋、计算,其实并非如此。我的老庄译注,对于宇宙人生都从比较积极的观点来解读,我认为这样比较合乎原意。

老庄不仅有白话译文,也有很多外文译文,包括全文的翻译。

白话译注也有从文学角度切入的,而我侧重于思想的解读,用现代观点来说,我是在诠释。

我们说哲学有两种,一种是概念哲学,一种是想象哲学,或者称为科学性哲学跟文学性哲学。老子、亚里士多德是概念哲学,庄子、柏拉图是想象哲学,我个人更欣赏想象哲学。

《庄子》原文充满诗意,精妙的文学语言跟深邃的哲学思想融为一体。注庄子需要注老子十倍的时间跟心力。

庄子像一面镜子,映照现代人浮躁与紧张的心灵

陈鼓应: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回归传统文化了?

记者:您的“道家主干说”影响深远,如何评价和重估道家思想的价值?

陈鼓应:“道家主干说”指哲学领域。我认为道家为中国哲学注入了四种最独特的精神:宽容胸怀、个性尊重、齐物精神、异质对话。老子提出了“道”的概念,开本体论、宇宙论之先河,并且提出了“气”“理”“太极”“有无”等哲学的基本概念和范畴。他所开创的直觉思维,是中国哲学思维方式的典范。

在社会文化层面,儒家仍是主导。虽然经历文化断裂,但今天所有华人仍然重视亲情,在人际关系中也保持着亲和感。

记者:长期以来,人们对道家思想有不小的误解。比如说,认为道家思想就是消极避世。

陈鼓应:老庄思想不消极,它有积极入世的一面。不仅如此,它让主体精神在困顿中获取自由,也令心灵在观照万物中体悟美感。庄子提倡“逍遥游”,“游心”非常重要,在无穷的时空中让你的精神视野开阔。遨游于无穷的天地之间,不只是关在笼子里。

记者:您如何看待老庄思想与现代社会的联系?

陈鼓应:现代社会的物质化、功利化,把人机械化、工具化了。人们追逐物欲,盲目、骚动,迷失了方向,丧失了自我。《庄子·缮性》中说“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老庄倡导的虚、静、明等,有助于我们与物质追逐拉开距离。通常我们说自由老庄开创的道家思想在当今时代的意义和价值,侧重于财富的自由、法律的自由、政治的自由,除了这些之外,精神的自由很重要。庄子像一面镜子,映照现代人浮躁与紧张的心灵。

世界原本丰富多彩,但是现代社会,却走向刻板化、模式化。资讯铺天盖地,人迷失其中,终日关心琐碎之事,自己的心智跟精神也变成了碎片。科技把人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同时又把每个生命孤立起来。道家思想可以把人带向另外一个境地,再反过来观照我们生命本身。

记者:您强调当代社会要站在地球村上看问题,老庄思想和全球化能呼应上吗?

陈鼓应:庄子的宇宙视野最能和全球化相应,他的自由精神和齐物思想最具当代意义。

《庄子·齐物论》中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谲怪,道通为一。”庄子主张互相站在对方的立场和角度看问题,事物之间应该“相尊相蕴”,以开阔的心境、开放的心灵,照见丰富的世界。当今社会,我们应该破除单边思考的模式,要学习尊重地球中各个不同的民族,并欣赏与包容不同的文化特色和生活方式,相互汇通时仍保有各自的独特性。在世界范围,群体与群体也可以相互交流、彼此了解。所以,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生活习俗、风土民情、文化价值都有所不同,应当彼此会通,而不是唯我独尊。

陈鼓应: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回归传统文化了?

陈鼓陈鼓应

1935年出生于福建长汀,1949年随父母赴台,1956-1963年先后就读于台湾大学哲学系及哲学研究所,师从著名哲学家方东美、殷海光。1979年离台赴美,任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研究员,1984年到北京大学任职。1997年,他再次回到台大任教,直至退休。2010年起,受聘为北京大学哲学系“人文讲座教授”。

陈鼓应是享誉国际的道家文化学者。他撰写的《老子注译及评介》、《庄子今注今译》已行销四十余年,成为人们研习老庄的经典读本。他提出了《易传》哲学思想属于道家的观点,一反两千年来《易传》思想属于儒家的旧说;他主张的“中国哲学道家主干说”,影响日益广泛。其著作《道家的人文精神》获全球华人国学大典“子部学奖”。

陈鼓应:您在大学里是学习西方哲学的,怎么到了后来回归传统文化了?

上士闻道 勤而行之

【勤习录】

人生没有目的,只有过程,所谓的终极目的是虚无的。---人的情况和树相同。它愈想开向高处和明亮处,它的根愈要向下,向泥土,向黑暗处,向深处,向恶---千万不要忘记。我们飞翔得越高,我们在那些不能飞翔的人眼中的形象越是渺小。 ——尼采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