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万耕吴怀祺:司马迁的易学与史学

【作者简介】郑万耕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内容提要】《史记》深受《周易》的影响,本文从以下几个方面作了说明:司马迁十分推崇 《周易》,视其为圣人之书;致命遂志是司马迁的最高价值追求;殊途同归、易简、时变等观 念是其写作《史记》的重要指导思想;《周易》中的很多辞句,成为其立论的依据。 词】司马迁/史记/周易[中图分类号]K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5332(2004)04-0007-08 司马迁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史学家,在易学史上也颇有建树。其作为史家之绝唱的《史记》, 深受《周易》的影响,与《周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学界以为,司马迁的易学是他的史 学的哲理基础,他的史学体现出他的易学思想。吴怀祺先生曾就此写一专文《司马迁的易学 与史学》,围绕《周易》的通变思想与《史记》见盛观衰的历史盛衰论、承敝易变的社会变革 论,作了精辟的阐述(注:吴怀祺:《司马迁的易学与史学》,载《国际易学研究》第四辑, 华夏出版社1998 版。)。此不赘言。本文仅就吴文所未涉及者,略作补充说明,并就教于方家。 《易》为圣人之书司马迁十分推崇《周易》,视《周易》为圣人之书。

这在《史记》全书中多有反映。 首先,司马迁肯定《周易》为幽明之书,只有通人达才,方能加以重视。《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太史公曰: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 国之政,非必事势之渐然也,盖若遵厌兆祥云。(以下凡引《史记》,只注篇名)此段文字带有卜筮色彩,但史迁说《易》,不以卜筮为非,亦不拘虚于卜筮,与术数家言龟策者不同(注: 刘师培:《司马迁述周易义》,黄寿祺编《周易研究论文集》第二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 版。)。结尾盖若二字,即表现了司马氏对卜筮的某种怀疑态度。其它如《陈杞世家》、《晋世 家》、《魏世家》、《赵世家》、《楚元王世家》等,引述占卜之事,均与此相类。其言《易》之 为术,幽明远矣,本于《周易系辞传》:《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 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这是说,《周易》包络了天地之道,与天地相齐等,精于《周 易》的人,就可以知晓天上光明、地下幽隐之事。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在司马氏看来,唯有 通人达才。也就是《系辞》下文所说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乐天知命的圣人。太史公此述, 实际上也是将《周易》看作讲天人之道的神妙著述。

此即《系辞》本章紧接知幽明之故所云; 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 其次,司马迁视《周易》为长于变的神化之书。既然《周易》弥纶天地之道,与天地相似, 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那么,《周易》就是讲宇宙与人生根本道理的书,也 即哲学著作。因此,司马氏以神化二字概括《易》书,就是十分自然,而又顺理成章的事了。 《太史公自序》说:《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易》以道化。《周易》是讲天地、 阴阳变化之道的哲学著作。所以其《滑稽列传》又引孔子的话说: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 阴阳不测之谓神之神,神化即天地、阴阳之变化神妙莫测。就是说,《周易》是探讨天地、阴阳变化的神妙过程及其原因的,故云长于变,《易》以道化。这也是对《易传》《易》之为书 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 适;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的变易学 说的集中反映与阐发。 其《外戚世家》又说: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春秋》讥不亲迎。夫 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

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 可不慎与?《易》基乾坤,是对《周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彖传》);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以及乾坤,其《易》之门邪(《系辞传》)的高度概括。并以此论证,夫 妇之际乃人伦之根本,不可不慎。最后又归结到《周易》的阴阳变易学说周易象传作者,提升到哲学的高 度予以说明,所谓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 此段论述,先讲《易》基乾坤,实也拔《周易》于其它五经之上,可见其对《易》书的极力 推崇。这与其家学渊源是分不开的。乃父司马谈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自 序》),去世之前又特别嘱咐司马迁: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 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周易象传作者,本《诗》《书》《礼》《乐》之际?司马迁谨遵其父遗嘱, 嘅叹;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同上)此处亦列《周易》于六经之首,充分表 明司马氏对《周易》的尊崇。此种观念,深深影响了刘向刘歆父子和班彪班固父子。 司马父子何以如此推尊《周易》呢?在他们看来,《周易》一书乃历代圣人不断增益而成,是 体现圣人之意的书。《太史公自序》说: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

昔西伯 拘羑里,演《周易》。《周本纪》也说: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八卦为六 十四卦。《孔子世家》则曰: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 《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这是认为,伏羲画八卦,文 王推演为六十四卦,孔子爱好《周易》,又作《彖》、《象》、《系辞》、《说卦》、《文言》等传, 对《易经》加以解说。这是《汉书》所谓人更三圣,世历三古说的来源。司马氏所述是否另 有源头,未作详细考证,不敢妄言所以。但它与《易传》似乎具有某种联系,则是可以肯定 忧患乎?《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这可以看作西伯演八卦为六十四卦之所本。只不过《易传》未敢明确肯定,而司马迁视之为定论罢了。至于 说孔子序《易传》,是否又与《易传》中的三十多条子曰有关呢?《史记》的人更三圣说是否 另有所本,俟贤者考之。#p#分页标题#e# 致命遂志司马迁的最高价值追求是致命遂志。这在《史记》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太史公自序》说: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 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 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 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人在极度困厄之时, 意志受到压抑,心情郁闷,又无法得以申诉,往往就会述往事,思来者,产生一种强烈的精 神追求。昔日圣贤发愤而作,咏《诗》序《书》,演《周易》,作《春秋》,赋《寓骚》,论兵 法,就是要遂其志之思,以实现自己的价值追求。表面上,司马迁这里讲的是古往圣贤,而 实际上,确是他自己当时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司马迁遭李陵之祸,以往昔圣贤为榜样,不 断砥砺自己,发愤著述《史记》。实也欲遂其志之思。 遂其志一语,有本于《周易象传》。其《困卦》象辞说: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即是 说,君子观此卦象,受到启发,当处穷困之时,有处穷困之道,其身愈困,其志弥坚,临难 不苟免,见危不曲全,宁可舍弃生命,也要实行自己的志愿与追求。司马迁以此与往昔圣贤 相联系,就是要强调,身遭困厄,人格受辱,但意志不屈,理想永存,为实现自己的意愿, 一切荣誉和利益都可置之度外,唯一的是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从而达到某种精神上的超越。 他之所以能在遭受人世最屈辱的刑罚之后,隐忍苟活,孜孜不倦,最终完成一百三十篇的煌 煌巨著,实现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伟大抱负,其原因就在于此:致命 遂志,实现自己的精神追求和价值理想。

司马迁以致命遂志为其价值理想,似乎也深受《明夷卦彖传》影响。《彖》曰:明入地中,明 夷。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利艰贞,晦其明也;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 说,太阳没入地中,光明泯灭,天下一片黑暗。殷纣王的时代就是这样黑暗的时代。当时周文王被囚于羑里,遭蒙大难,但文王内保文明之德,外用柔顺之道,终于应付了艰难困苦的 处境,度过了难关,最终成就了周王朝八百年的基业。昏君当道,贤臣遭殃,箕子被纣王贬 为奴隶,又囚禁于牢狱之中,为了避免伤害,他披发佯狂,装疯卖傻,隐晦自己的贤明,内 心虽然痛苦万分,却保持了自己刚直不阿的意志和坚贞不屈的节操。后来武王灭纣,访问箕 子,箕子献上了他的《洪范》九畴。《史记宋微子世家》赞叹箕子的节操,并详录了《洪范》 九畴,表现了对箕子内难而能正其志的推崇。 悲夫!方子胥窘于扛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这也是说,伍子胥之所以隐忍就功名,成为一代烈丈夫,也是要致命遂志,所谓志岂须臾忘 郢邪。《越王句践世家》记述:范蠡苦心勠力,与句践深谋二十余年,终于灭掉吴国,报了会 稽之耻。范蠡上书,请从会稽之诛。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

不然,将加诛于子。范 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太史公赞赏说:范蠡三迁, 名垂后世。此处所谓行意,也即遂志。司马氏对这些历史人物的表彰,也充分体现了他致命 遂志的价值追求。 同归而殊途《易传》所提出的殊途同归说,是司马迁写作《史记》的重要指导思想之一。这主要表现在 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评判各家学说。《太史公自序》收录了其父《论六家要指》一文。《论六家要指》开宗 明义,便引《周易系辞传》文,阐明其总结学术流派的基本原则和评述各家的基本态度。《易 大传》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 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太史公自序》)就是说,百家之学殊途同归,各有所见,各 有所不见,都是阐发治理天下国家的道理的。其对各家学说的评论,正是在此种思想的指导 下进行的。 《论六家要旨》评述各学术流派说:阴阳之术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郑万耕吴怀祺:司马迁的易学与史学,虽百家弗能易也。墨者 俭而难遵,然其强本节用,乃人给家足之道,虽百家弗能废也。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 一断于法,严而少恩,不可长用,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

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郑万耕吴怀祺:司马迁的易学与史学, 然其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这些评论清楚地表明,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对各 学术流派的思想观点,既不全面肯定,也不全盘否定,而是对其有所分析,有所批评,认为 各有可取之处。所以他们强调说:不可失也,不可易也,不可废也,不可改也,不可不察也。 司马氏肯定各家学说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并专门写了《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孟子 荀卿列传》、《老子韩非列传》、《孙子吴起列传》、《商君列传》、《屈原贾生列传》和《儒林传》 等,在史学史上,第一次为先秦汉初思想家写了传记,对百家之学作了比较中肯的评述。 司马谈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自序》),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注:班固:《汉书》 卷62,《司马迁传》。),他们推崇道家,尤其是道家黄老之学,并依道家观点批评了儒家。所 以《论六家要指》将道家学说作为重点,以超出各家两倍乃至四倍的篇幅进行论述。其《老 子韩非列传》又总结说: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但也并非一味赞扬:道家无为, 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周易象传作者,其辞难知。(《太史公自序》)认为道家的学说理论幽深微妙,令人难 以知晓。其《老子列传》也有类似的评论: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 称微妙难知。这说明,司马氏父子虽然尊崇道家,但也抱有一种分析的态度。#p#分页标题#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