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入手解读《红楼梦

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入手解读《红楼梦》

你知道中华民族的民族性格是什么吗?如何用民族性格和心理解读红楼梦呢?一起来听听邹晓丽老师的讲解吧!

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入手解读《红楼梦》(一)

总说

“任何东西,假使不是一个整体就不会美。”(狄德罗:《论戏剧艺术》)而《红楼梦》是具有语言艺术高度整体美的作品,反映在全书中,是结构、人物塑造的完整统一。这正是逻辑思维缜密的民族特色在《红楼梦》中的反映。

正因为《红楼梦》(至少在前八十回)是一个完美的整体,所以我们在读《红楼梦》时必须融会贯通红楼梦佛家思想,综观全书、全人、前后照应,才能解得其中味。如分析林黛玉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入手解读《红楼梦》,就要综观她的诗、词、谜语、占花名、《芙蓉女儿诔》以及她的一言、一行、一笑、一颦等,才能真正读懂作者在她身上表达的深邃思想。

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入手解读《红楼梦》

我以为贯通全书,要以第一回为纲。即“只按(曹雪芹)自己的事体情理”,既要揭示他寓于“家庭琐事,闺阁闲情,诗词谜语”中对封建“末世”腐巧本质层层面面的揭露、抨击的“荒唐言”,又要昭示他“无才补天”的“自怨自愧,日夜悲哀”的“辛酸泪”。这相辅相成两方面的有机结合,构成全书的灵魂。

贯通全人,则要以第五回为纲,即从“《红楼梦》仙曲十二支”及“册子”中的诗画谶入手,在掌握曹雪芹整体构思的同时,看到高鹗续的功劳与不足。而想真正能贯通全书、全人,就必须从中华民族的性格、心理入手。

谈到民族性格,我们中华民族是感情丰富而又含蓄的民族,由此而生的民族性格,主要有两个特点:重人情和含蓄深沉。换句话说,我们这个民族最重感情:亲情、友情。总之,是最讲“人情”,因而在作品中,总是以“情”作为表述的基本点。而在重人情的同时,又极其含蓄、内向、深沉,从不轻易表露。换句话说,我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民族。

说来发人深思,我普遍查检了《渊鉴类函》、《艺文类聚》、《古今图书集成》等类书,发现诗词中写“愁”“怨”“哀”者极多,而写“喜”“怒”者极少。写“喜”的仅有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等几首、几句;写“怒”的则以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为代表而绝少他作。

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民族性格形成的原因很多,但总的说来,是与封建时代残酷的文字狱,严酷的思想统治分不开的。生活在酷烈文字狱登峰造极之清代雍、乾时的曹雪芹,当然更不可能直抒胸臆,只得将“真事隐”去,借助“假语村言”来发泄其辛酸。下面我就分别从“情”和“含蓄”两个角度入手,谈谈解读《红楼梦》的方法。

重“情”

脂批说曹雪芹是“滴泪成水,研血成墨”,“哭成此书”,“一字一泪,一泪化一血珠”,“书写成,芹因泪尽而逝。”足见《红楼梦》是饱含血泪的“痴情”之作。曹雪芹自云“一把辛酸泪”的“痴情”,我在上篇中已有详论,但那只是一个抽象的“纲”,下面让我们融会全书举两例看看他的“情”是如何贯通于《红楼梦》之中。

1

论秦可卿

金陵十二钗中有一位重要裙钗秦可卿。这是一个费人思量的人物,曹雪芹在明写贾珍“扒灰”、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同时,还有四点暗示往往使人困感,或被人忽略:一是宝玉是在她的房中神游太虚幻境,在幻境中,警幻仙子把他的妹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许配宝玉,而可卿正是“意淫”这种对女子精神上尊重体贴高尚的道德原则,和纯洁的思想境界的传授者。这是为什么呢?此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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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

二是她死前托梦给掌管家政大权的凤姐,讲的是贾府“能于荣时筹划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以长远保全了”的大道理和具体措施:

“赶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也没有典卖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以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段议论,丝毫不涉淫乱,而是表现了一位有“补天”政治干才、治国理家才干奇女子大义凛然的形象。或者说,可卿说出了曹雪芹“补天”治家的主张。这段议论和可卿形象矛盾吗?此其二。

三是她的名字中有两个“情”字的谐音:“秦”、“卿”。而在第一篇中我们就明白揭示了曹雪芹是如何重视“情”字。曹雪芹为何如此独钟情于秦可卿?此其三。

四是可卿之父名“秦邦业"。邦,国;业,家,指国与家之大业。其弟秦钟(“情种”的谐音),这一家三人的名字都意味着什么?此其四。

为了回答这四个问题,我们先从“册子”中秦可卿的判词及《仙曲·好事终》入手。先看“册子”:

“画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许多学者都认为秦可卿勾引宝玉(幻境中二人成婚是象征手法),可卿与贾珍也有风月之情(如《红楼梦鉴赏词典》第202页、《红楼梦评注》70页,等),是作者贬斥之人物。我在融会以上四个问题后,有不同的意见,现提出仅供参考。我以为“情天情海”极言其情之深广;“幻情”幻化而出的人间真情。我以为此句实喻秦可卿和宝玉一样,对末世之国与没落之家有着博大深邃的真情。于国之情,于家之情(“情既相逢")融合交汇必主其精神纯洁、境界高尚,因此,“淫”是“意淫”之“淫”,是借警幻仙子之口说出的“假语”“荒唐言”。对后两句,与一般人的理解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可卿是被贾珍逼迫奸淫而自尽,这应该是贾府被抄的罪名之一。我这样理解秦可卿,是否与《仙曲·好事终》有出入?否!请看《仙曲·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第一句喻秦可卿悬梁自尽。接着说,只因为她的温柔美丽,招致贾珍的垂涎兽行,而此事最终败露,是贾府败家的根本原因之一。“箕裘”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入手解读《红楼梦》,是箕和皮袍的合称。《礼记·学记》有“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句,意思是善铸工匠之家,其子必先学会缝皮袍以为学铸炼补冶的准备;善制弓的工匠之家,其子必先学会弯竹做箕入手作准备。后来以“箕裘颓堕”指儿孙不能继承祖业,一代不如一代。所以“箕裘”之句是说贾府的衰落,即子孙道德败坏,不能继承祖业,是从贾敬、贾赦这一代就已经开始了的。所以提出“敬”字,是因为他是长房,而最终败落之首罪是贾珍。“宿孽”,原始的罪恶、祸根。指前世结下的宿世怨仇(这当然是迷信说法)。所以这最后一句是从佛教教义出发,解释秦可卿自尽的不可避免,这和被薛蟠打死的冯渊(逢冤的谐音)的名字是同出一辙的。曲名“好事终”中的“好事”实指贾府荣华,是以秦可卿之死而开始终结(抄家罪名之一)的。

很明白,作者对她充满了同情、怜惜,因为她是受害者。

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入手解读《红楼梦》

总之,正因为秦可卿在“情”( 治国、 理家的思路等)上与宝玉有相通之处,所以她才能以“警幻”之妹的身份,从另一个角度“训导”宝玉,而宝玉也和她极亲近;她的“兼美”是兼有貌、才(才能)二者之美;她的父亲名“秦邦业”,即“以情兴邦继业”的省称。也就是说,要兴邦继业,只有用“情”(秦)——曹雪芹所说的理想与道德原则;她弟弟既为“情种”(痴情之人)而早夭,是说明“末世”对人间真情、痴情的扼杀。融会曹雪芹对秦邦业、秦钟、秦可卿的名字及其言、行,可以看到他赋予秦可卿这一形象的意义:她的死,是贾府衰败的信号,是“好事终”;凤姐不能遵秦可卿之嘱而治家,使贾府衰败之后再无复兴之可能。而这,本是一心想望“补天”的曹雪芹最不愿看到的。所以,这也是他“辛酸泪”长流、“一字一泪”的重要原因。

综上所述,我们明白:中华文化重神取韵,而无意于貌取皮相。而“神”“韵”就在于“情”,即人之情。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所以在《红楼梦》中,凡写“物”、写“景”、写“事”、写“人”都立足于“情”。所以,如果我们不从全书、全人入手红楼梦佛家思想,就不能理解秦可卿的典型意义。如果我们不从民族性格——“重情”入手,也不可能理解作者所以如此写之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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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

2

大观园中小人物的斗争

脂批说:“作者具菩提心”,这“菩提心”就是我们在上文曾论及的身居赤霞宫的神瑛侍者,所具有的赤子之心。神瑛的凡身宝玉,由“胎”(即神瑛)中带来的仍为此赤子之心:他对女性纯洁高尚的尊重、理解;对“下人”的平等、友情;对黛玉的痴情;对权贵、禄蠹的鄙视之情,等等,都是这种赤子之心的体现。

在《红楼梦》第五十四回以后,曹雪芹重点写了贾府中一批下层的小人物之间的勾心斗角。周汝昌在《红楼艺术》中说:“曹雪芹由此将人物事迹的重点,转移到了另一群人身上:大丫鬟、小丫头、小戏子、仆妇、管事女人、姬妾、府园中的下层(各等级)的妇女们,他们上升成了主角人物,而与前半的少奶奶、小姐们的集中叙写红楼梦佛家思想,有了很大的差异。”(第116页)周汝昌先生举例,是以厨房柳嫂子和其女五儿为线索,把第五十七回、五十八回、六十回、六十一回融会理解。他说:

“许多极为琐屑的细事,女儿们的种种声口透露出了小戏子们的“淘气”,受婆子丫环们的歧视,处境很不简单,又夹上各房头之间的各层女人丫头们“派系”的矛盾,复杂异常——大观园,一如其他地方,是个人间现实世界的名争利夺、你倾我轧之场!"(第169页)。

周先生的意见是很精辟的。如果我们融会全书,可以看出三点:首先,在仆妇们的明争暗斗中,王善保家的、秦显家的、夏婆子等,是站在贾赦、邢夫人这一房,是和贾政那一房作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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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其次,在小人物的勾心斗角中,总离不开嫉妒宝玉、深恨凤姐,一心想夺继承权的赵姨娘和贾环。如赵姨娘请马道婆魇用魔法害宝玉、凤姐(第二十五回);贾环告状,使贾政毒打宝玉(第三十三回)等等。这母子二人处处使坏,找茬害人,贯串全书始终。特别是他们最终与贾赦一房联手共攻宝玉、凤姐,并不惜勾结家族以外的反对势力,酿成贾府被抄家而一败涂地。并由此导致家亡人散,群芳凋零的悲惨结局。

第三,柳嫂子和五儿,因与宝玉等人接近也“夹”在矛盾之中,成了怡红院的外围势力而受到赦、邢之党的打击、排挤。五儿最终必定是悲剧结局。

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入手解读《红楼梦》

总之,下层人物之间的斗争是贾府内部“房系”争权夺利斗争的反映,也是“末世”权贵间政治斗争的缩影——这一切,正是“从内部自杀自灭”的表现,是“末世”贾府所以崩溃、坍塌的内因。曹雪芹是满怀愤懑的激情,抨击赦、邢、赵、环、王善保家等人的卑劣无耻:也饱含体谅的泪水,批评了柳嫂子的“小意殷勤”与“势利”:更以深情、爱心写小戏子、小丫头的锋利口角、小厮的顽皮,以及他们受迫害的不幸遭遇。其间反映上下层人物之间亲情的虚伪、人情的冷酷、友情的无邪可贵……完全可以说:“情”是贯串其间的灵魂。

曹雪芹是要告诉“阅者”,大观园和太虚幻境一样,并非真如福地而是血泪斑班、白骨累累的“末世”是非场。在这里生活的所有女子,都只有“碎”、“哭”、“悲”的命运。

综观以上所举的两个例证,我们自己就能得出结论:不融会全书,不从民族性格“重情”的特点出发,读者是较难理解到这一深度的。

总之,在《红楼梦》中,“情”贯穿全书的始终,“谈情”是曹雪芹写书的目的,只要我们明确了这点,自己自会去发掘、体会,一定会越咀嚼全书语言,就越会有所获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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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入手解读《红楼梦》

作者简介

从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入手解读《红楼梦》

邹晓丽

邹晓丽,著名文字学家,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师从俞敏先生。其研究以文字学为主,也涉及音韵、语法、《红楼梦》以及文化学诸方面。出版专著《基础汉字形义释源》、《古汉语入门》、《咬文嚼字红楼真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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